芮兰馨：翻开尘封的成昆铁路制作回忆
2019年新冠疫情之前，芮兰馨开端屡次前往武汉的外公家中，为他做口述记载。她的外公是新在世树立后第一批铁路工人之一，曾于1964年至1970年间参加建筑成昆铁路，那个长时刻被外界以为不或许修成的“奇观”。后来，他又先后在湖南、贵州修铁路。退休之后，他终年对着窗户自语，像是被永久困在了某个时空里。
这些都引起了芮兰馨的留意。自小成长在铁路大院的她对铁路并不生疏，但祖辈父辈的铁路建筑履历却在无形中形塑了她的家庭与日子。罕见男性身影的大院环境、外公的精力伤口、铁路区的紊乱无序……这些都让她觉得疑问，现在关于铁路的叙事似乎是不完整的。在现代性化身的反面，铁路终究还埋藏了多少与“前进”各走各路的实在故事？
外公离世后，她开端重走成昆铁路老线，并去到全国多地寻访当年曾参加建筑成昆铁路的工人。三年时刻里，她前后访问过60多位老工人，拍下了宝贵的形象回想留存。这个进程中，被尘封的成昆铁路制作回想也被缓缓翻开。
本文出自新京报·评论周刊11月24日专题《火车进站》的B06-B07。
B01「主题」火车进站
B02「主题」图书棱镜中的铁路
B03「主题」专访李思逸 为什么铁路常被视作现代化规范？
B04-B05「文学」芮兰馨：翻开尘封的成昆铁路制作回想
B06-B07「文学」芙洛格·法罗赫扎德 裂隙中的最高火焰
B08「前史」专访马啸 回到当地政治经济语境中了解铁路
成昆铁路仅仅六年时刻的一个交汇处。在这个交汇前后，卷进其间的人会面临各自的窘境与小人物、迎上年代的改动。而关于成昆铁路的团体言语又是那么的密不透风——“成昆铁路修欠好，毛主席骑毛驴都要来”“哪怕把其他铁路的铁轨拆了，都要修成昆铁路”……这些言语不只影响着后来者的形象，乃至统摄着参加其间的人的回想。他们每个人能使用的言语都十分有限，只能叙说博物馆里的言语、留念馆里的言语，但唯一没有自己的言语。
但六年一瞬，那些无法言说的才真逼真切连续在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长河中。有些人永久留在了那个时空，有些人逃过于难走上了不同人生，有些人曾历经风云却晚景凄凉，而有些人终其终身只想守着废墟不肯往前张望。
当这批工人不再提起成昆铁路时，关于成昆铁路的回想才会实在显现。
以下是芮兰馨的叙说——
成昆铁路口述受访者。他们在看着镜头后的我，也在看着屏幕前的你，这是他们的故事，那些被忘记又等候复生的故事。封面布景资料及文中图片均由受访者供给。
采写 | 新京报记者 申璐
口述 | 芮兰馨
芮兰馨，1990 年出世于湖南，四川大学艺术学理论博士，现为独立研讨者、写作者，首要重视伤口前史与回想研讨。
文明的另一面
我小时分日子于湖南衡阳的一个铁路大院，家人也大都在铁路体系喜爱。对我来说，铁路历来不只仅一个交通挑选，它便是我的日常日子。上小学时，我简直每天都要走铁路途去上学，听着火车的鸣笛声入眠，大院的孩子也都从小就了解怎样躲火车。形象中，大院里简直没有什么男性人物，他们终年四散在全国各地的工地上，小时分每年暑假，我都会和母亲坐火车去父亲地点的工地省亲，坐火车也是常事。那些悠远的假日，我在辽宁、河北、陕西的村庄短暂住过。
“铁路”在我儿时的回想中还意味着一个“单位”。在改制前，不露锋芒去工地省亲不能克己享用硬座免票，就连小学班主任在春运期间买不到车票，或许都会托付不露锋芒去和家里人说。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国家开端施行国企改制。其时的我并不知道“改制”意味着什么，但模糊记住大人们说不露锋芒不再是“铁路单位”了，坐火车也要买票了。我还记住那天大院门口新挂了一块十分大的铝合金牌子，上面写着“中铁五局机械化公司”。我盯着牌子看了好久，不是特别理解“公司”的意思，但我心里模糊知道，不露锋芒总算不是“铁路上”的了。
人们会说铁路是文明与前进的化身，但小时分的我却不太承受“铁路上的”身份。这种“铁路上的”和“当地上的”区别是从什么时分构成的？
在铁路小学结业后，考到了市区的初中，初一就开端住校。其时宿舍有8个人，她们在介绍自己时，会说“我的爸爸妈妈是经商的”“我的爸爸妈妈是政府的”……而当她们问我的时分，我会说不露锋芒家是铁路的，她们就会用一种猎奇的目光看着你，这和她们的日子体会很远。同学们还告诉我：你说的是铁路一般话。
这不只仅是外在的身份标识。中学时我总觉得，“当地上的”小孩都很精明，用现在的话说很“本位主义”，他们如同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比方“当地上的”女孩儿们会在周末时逛街，自己去挑衣服。但这些对我而言都没履历过，我没有大院之外的阅历。
现在回想，这或许也是由于“铁路上的”日子本就没有什么机会做挑选。首要铁路家族区的安顿，更像是铁路工人的大后方。至于它详细设点在哪里，在哪度过晚年，这些都不是不能自制自己挑选的。此外，不露锋芒的日子和“当地上的”日子空间也是脱节的。我形象很深的是，每个星期天早上，大院门口都会有一辆大巴车准点等在那里，把不露锋芒载到“当地上”的百货商场邻近，让不露锋芒会集去买东西。大约到11点半左右，这辆车会再次停在商场门口，然后不露锋芒团体乘坐这辆车回来。不露锋芒只用被迫等候运送，这个进程你完全不需求也没有空间想其他选项。
除日子国际的区隔外，铁路也并不总是通往次序化现代性的路途。一墙之隔的大院外，铁路区常常是紊乱无序的代名词。小时分，大人们常吓唬说“离铁路远一些”，常听大人们说起谁又在铁路周围被掠夺了。
普雄火车站旁已抛弃的铁路员工家族楼。
这些回想过了许多年还一向萦绕着我。跟着履历逐步丰厚，我开端越发置疑，现在关于铁路的叙事似乎是不完整的。在现代性化身的反面，铁路终究还埋藏了多少与前进各走各路的实在故事？但实在促进我寻访成昆铁路工人的关键，来自我的外公。
自打我有回想以来，外公就像是家中的一个异类。他身体一向都欠好，也不爱出门，白日里偶然看看书，其他时分他总是一向对着窗户发愣，或爽性坐在床边喃喃自语。相比之下，外婆的日子状况则敞开得多，她喜爱旅行，乐意迎候日常中产生的许多改动。由于终年如此，家里大多数人对外公的状况都现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伤口或患病，而更多是诉苦他为什么不肯意跟着年代往前看。但不知为什么，我如同不能自制感觉到他的那种孤单。
外公的言语总是反重复复，多数是一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细听会发现，那些环绕的言语并非乱七八糟，它们都与一条铁路有关。外公出世在四川三台县，他是新在世树立后第一批铁路工人之一。自26岁开端修铁路，他参加建筑的第一条便是成昆铁路，那个长时刻被外界以为不或许修成的“奇观”。后来，他又先后在湖南、贵州修铁路，退休前的终究一个项目是参加建筑新汉口火车站，所以他和外婆一同终究定居在火车站边分配的铁路家族区里。
可是在外公的喃喃自语中，并不是闲暇时信口说起的当年勋章。对他而言，时刻如同不是线性的，他像一向被困在某个时空里，没有出来过。据家人说，他年青时身体其实十分好，但晚年患有严峻的心脏病，常常需求送急救。他常常把“我这颗心脏……”挂在嘴边，那种精力层面的苦楚落在身体上，如同就表现为“心脏不适”。2019年新冠疫情之前，我模糊感觉到外公像是快要脱离这个国际了，所以我重复去了几趟武汉，开端记载他的口述，也由此回到困住外公一辈子的“成昆铁路六年”。
终究，外公死于心脏病。他逝世后，我开端处处寻访那些从前和他相同，建筑过成昆铁路的工人。
与建筑成昆铁路有关的回想
成昆铁路建筑于“三线建造”时期。这条铁路衔接成都与昆明，其间穿过了横断山区、地震带和大凉山。虽然这条铁路首要建筑于1964年到1970年，但整个工程设想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就萌发过，但因施工难度大、技能短缺与物资匮乏等困难迟迟无法开工。
1958年，中苏联络呈现裂缝，苏联开端在在世的东北、西北与华北等地集结戎行。同期中印边境坚持局势也在继续恶化，以“涣散、靠山、荫蔽”为建造方针的三线工程便提上了日程。其间成昆铁路不只服务于三线建造，还担负了另一层的军备含义，企图以此盘活沿线储量丰厚的矿产资源。
越西县乃托镇铁马大桥，全桥长 882 米，是成昆线上的第三长桥。芮兰馨的外公曾在此参加建筑数年时刻。
我看望过的不少老工人都曾说到“为国家抢时刻”的状况。一位工人曾跟我说起，建筑期间一三五晚上工地安排团体学习，他们被重复奉告“边境抵触剑拔弩张，每天都会有在世战士献身，不露锋芒只需快一点，就能解救一个人的生命”。为了赶时刻，这条铁路当年是两头一同一同往中心修，其间昆明到西昌是不露锋芒比较了解的铁道兵建筑的，而从成都到西昌这一段其实是原西南铁路局安排的17万工人建筑的，而我首要调研的也是这一段。
直到1964年前后，工程正式开工。我的外公便是这17万工人中的一员。但在那之前，外公并不是修铁路的。
起先，外公在四川绵阳邮电校园当教师，外婆在邮电局喜爱。但到了1960年后的三年困难时期，中心忽然下发一个方针，要求全部持村庄户籍者下放回家。我外公便是村庄户籍，可是他们回了村庄之后是没有饭吃的。所以几年后当村里告诉“三线工程”招工时，像外公这种状况的人是没什么犹豫地只能报名。当年外公25岁，其实现已算超龄了，可是他又十分想去，终究经过许多尽力才拿到了这个名额。
忽然去修铁路是什么感觉？我记住外公重复描绘说，刚上铁路时感觉不是人过的日子。他描绘那种“苦”的言语很具象，其时火车一列一列将工人拉进山里，第二天就开端上工。而在那之前，他们虽然知道自己要去修铁路，但详细去哪里修？怎样修？没有人知道。
到工地后，他们会被分配给此前曾建筑过宝成铁路、成渝铁路的老工人带。但实际上这些喜爱首要是体力劳作——挖坑道、打地基、凿山石，肩挑背扛，和一般的工地苦力没有什么区别。别的谈到修铁路，或许不露锋芒会天然联想到“铁轨”。但在他们的口述中，很少说到这两个字，铺轨仅仅绵长工程后的终究一步。由于沿线途经山区，这条铁路的建筑需求密布地打地道、架桥梁。
不少工人说起他们当年最惧怕的是“进洞子”，也便是打地道。他们会先用锤头在山体上凿十几个洞，然后里边放上炸药一同引爆，爆炸之后再用风钻机继续推进。由于云贵高原多喀斯特地貌，不少山洞的山体结构并不安稳，有时打着打着洞或许就塌了。遇上含水量高的山体，炸药炸出的泥浆奔涌最高能到达200多米，工人会被直接吞没。
坐落六盘水的梅花山地道遗址。
即便能在开山凿洞中逃过，风钻推进对身体的耗费也很大。遇上含水量少的山体，打出来的粉尘会被工人吸入体内。除此之外，还有人曾在建筑时被砸聋了耳朵、爆炸时炸瞎了眼睛，退休后他们带着这些伤病回到家中，直到离世。
每个工地按照点位巨细由数量不等的工人组成。铁路安排内部的办理全体上有些类似于“兵营”建制。铁路局之下设有多个处，这些处就散布在铁路沿线，七处乃托、九处喜德、四处越西……顺次排开，我常常问起采访的老工人说：“那个爷爷也是七处的，你不认识他吗？”他们就笑说，每个处有上千人。处下面还有队，队下面还有组。这听上去是不是很像“戎行”？
在其时这批工人中，读完过小学的人都不多，外公读过中学，所以被征召到成昆线后，外公没有做过太久体力活，就进入后勤做了办理人员。但也恰恰是由于这样的布景，加上他固执的性格，让他在那段动乱的十分年月中留下毕生的伤口。
被“成昆铁路”改动的轨道
成昆铁路的建筑和七十年前动乱年月的时刻线简直重合。1964年这批工人才上工地不久，动乱的预兆就现已出来了。后来周总理下达了文件，“为保三线建造，工地上一概中止奋斗”，所以工地的动乱才逐步停息。据多位铁路工人回想，成昆建筑时沿线的形式十分严峻，在成昆线上产生的第一场“大战”中，乃至改装了两架D80铲运机，他们让技能员把中心掏空，在里边架起冲锋枪。他们在一天早晨开着改装的“坦克”，带着一些枪支，和上千人围攻了山下的另一个工地，死伤许多。
远在西南边境的铁路沿线为何会成为动乱年月的剧烈战场？这取决于沿线当地政府是否树立所谓的装备安排，即便工人的建筑多是在城镇进行，但从属机关仍然被吸纳在县城，这意味着他们和外面的国际并不是完全阻隔的。其时的成昆沿线树立了大巨细小的这样的安排，据一位铁路工人回想，其间有个当地的安排叫“凉山奴隶造反兵团”，这个“兵团”很古怪，成员悉数由汉人组成，实在的当地彝族员反而没有参加其间。
至于程度为什么会如此剧烈？一是由于凉山这个空间简直是闭合的，工人们既不能跑回老家，也由于言语问题而无法躲入彝族聚居区；二是这些机械是现成的。一个铁路工人回想说：“不露锋芒这最不缺的便是炸药。”由于要炸山。他们其时克己了各种土炮炸弹。加之成都及周边其时聚集了许多大型的兵工厂，绵阳德阳一带更多，造反派不能自制就近置换武器装备。此外，铁路途不同于校园村镇，铁路沿线的争斗或许会演变成两个具有上千人的“处”之间的剧烈对战。而他们的战役也仅仅以学习的“正确”言语捍卫自身，这就衍生出了一场关于正确性的抢夺。
前段时刻，我在川东三峡区域见到了一位当年成昆建筑时期有名的头头，他回想起凉山的那段履历时觉得自己“没有错”。“是，那段时刻不露锋芒很颠狂，但我不觉得我有错，就算有错，首要错的也不是不露锋芒这样的人，而是那个年代。假如不是那个年代，不露锋芒没有办法做那样的事。”他这样的头头在70年代也连续遭到了清算奋斗。
关于更多工人而言，他们的回想则是“跑”。成昆线上工人逃亡的路途大致附近，首要都需求想尽办法逃到离成都不远的甘洛，然后抵达成都，再从成都散开回到各自的老家。由于运煤需求，甘洛到成都一线前期就被修通了，所以有些人扒火车，有些人乃至步行跑去甘洛。外公也爬上了其时一辆运煤车的车顶。他重复跟我说，在继续了许多天的惊骇和饥饿之后，鼻子嘴巴塞满了煤渣、在车顶暴晒的那种身体感触。我小时分就留意到外公的耳朵有一仅仅聋的，头上还有一道很深的疤痕，那时我还不太能意识到产生了什么，后来知道都是当年的奋斗中被打的。
但也有破例。有位铁路工人地点的部队在沙木拉达，他说其时每天都能听到一山之隔的那儿队里开批斗大会的声响，但他们这个一百多人的小部队照样在建筑。虽然沙木拉达或许是成昆线上死伤最严峻的区域，但内部的差异性也很大，隔了一座山的他们就逃过了。“人的命运是不能被自己知道的。”那位工人跟我慨叹说，假如自己被分在别的一个队里，或许就死了。逝世在那里有些像是掷骰子相同的成果，即便没有死于建筑，也或许在紊乱中丧生。
沙马拉达地道上还能看见上世纪留下的斑斓标语。地道全长 6379 米，是其时全国最长的地道，坐落老成昆铁路的最高点，海拔近 3000 米。
当成昆铁路不被提起时，
关于它的回想才实在显现
在寻访到十几位白叟后，我开端觉得有些疲乏，也逐步置疑仅把这些言语当作档案的回想贮存的办法。与此一同，档案的实在性也变成困惑我的问题。不露锋芒都知道，人的回想是经过加工的，这些白叟在有家人在场时跟我叙说的，和他们独自面临小型团体表达的内容或许并不完全相同，我意识到不能单纯沉迷口述文字的威望性和确定性，口述不一定就意味着实际自身。更何况假如仅仅寻求前史的准确性，那么那些前史中的人的价值就仅仅作为实在前史的“资料”吗？他们，仍然是没有面貌的。
我想做的不止是经过他们的回想，补全关于成昆铁路的前史；而是想看看短短几年的成昆铁路建筑究竟在这十几万工人的终身中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些影响又构成了怎样的代际联络，连续至今。或许他们不该是成昆铁路的一部分，成昆铁路才是他们各自人生的一部分。
跟着口述所聚集出的重重头绪，我被这些言语带到了许多和他们相关的空间，见到他们活动的进程，和终老的日子。我仍是信任我需求见证和纪录的并非一件件档案，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家人，他们的目光，他们日子里的痕迹，在寻访中都很重要。前不久，我去三峡沿岸寻访一位回乡安顿的工人。他有些像个“扫地僧”，当年在铁路上曾是家喻户晓的机械工，退休返乡后，他又回到招工之前他曾寄生的土地上，又做起了农人。访问他的那天，我和他来到农田，他聊起曩昔的事，一同手头在熟练地挖着红薯，我看着他手指的动作，幻想几十年前他怎么熟练地操作那些来自东欧、苏联、日本的精密机械。他又回到了60年前，铁路建筑的回想就像被封存在一个盒子里，他看上去又返回了，全部看似如同都没有变，但那一瞬间我又一同逼真地感觉到，他变老了，被高速扯开的村庄日子也早已不同。
退休后回到璧山村庄老家的铁路工人钟传元，家门口有几项正在施工的路途基建工程。
成昆铁路仅仅六年时刻的一个交汇处。在这个交汇前后，卷进其间的人会面临各自的窘境与小人物、迎上年代的改动。而关于成昆铁路的团体回想言语密不透风，在口述寻访的进程中，我遇到许多官方文献里的言语、留念馆里的言语，这些言语不只统摄了前史叙事，一同也影响着参加其间的人的回想。
我感到种种笃定的言语后边飘浮着一些“噪音”，它们不显影，也不能被言语捕捉，但它会搅扰着说出那些言语的声响，由于它们隐形，所以它们幸存了，而人们的言语罹难了。所以我来到他们面前，想尽力辨认言语下的噪音，半个世纪曩昔了，它们仍然在影响着当下。那六年很长又很短，那些无法言说的却连续在人们的生射中。有些人永久停在了那个时空，有些人以为仅仅一场虚掷，有些人曾历经风云却晚景凄凉，而有些人在终老里守着废墟无法向前。这些，都是极度依靠言语存在的口述所无法复原的。回想是一个动词，它们背面涌动的是团体回想与个人回想的不断羁绊，我期望捕捉言语掉落后，缄默沉静或是其他尚不清晰的部分。
我开端意识到，或许当他们不再提起成昆铁路时，成昆铁路的回想才会实在显现。
铁路工人陈廷洲保存的“铁道部第二工程局青年社会主义建造积极分子合影”（1956年）。
我见过一位现已97岁的老工人，他把我带到他的书房，一开端像曩昔采访时“机械”地聊起关于建筑成昆铁路的过往，白叟讲了几句，忽然延宕到新在世树立前，他在当小工时父亲怎么被捅死，母亲又怎么不得不吃泥巴改嫁，他说了没几句就像个孩子似的哭了。我其时惊慌于不知怎么不能自制接住一位97岁白叟的哀痛，我能做的仅仅倾听。所以后来我简直没有做任何问题上的引导，他说什么我都安静听着。那日回程路上，他女儿开车送我，我问她是否听闻父亲说起过这些喜爱。女儿轻描淡写地说：“不晓得嘛，他常常在家里说，不露锋芒都懒得听了。”
上一辈人的磨难叙事常常会被简略凝练成一句诉苦，但假如把它放回前史时刻的开裂处，它其实印证着当年的前史，而前史也在每一个亲历者的人生里重现，重复缠斗。
熊锡荣，1925年出世，四川富顺人，参加建筑过宝成铁路、成昆铁路等重要铁路途。现居贵阳。
错位人生
参建成昆铁路的深层影响，往往在这批工人退休后才开端渐渐显现。
贵州火车站前后有片当年铁路工人的安顿区，叫向阳洞。许多城市都有这样的铁路片区，比方现在相同破落的成都“铁北区”，现在向阳洞现已破落，里边还住着一些老铁路工人和家族。我访问过一位其时担任处理向阳洞这些铁路工人退休事宜的员工。她说起一位旧日曾在铁路单位管人事的干部，但他死的时分，大约一周只能吃上一顿肉。白叟离世前，这位员工把花圈钱折成300元现金，交到了白叟手里，白叟才断了气。
贵阳这批老工人当年都曾是“铁饭碗”的具有者。为什么老后会呈现这样的状况？退休前后的日子落差，是一些身份认知姑且清晰的这批“铁一代”堕入的窘境。而到了我父亲这批“铁二代”，建筑的使命也产生了很大的转型。“铁一代”往往履历的是铁道部自上而下分派使命，工人不必忧虑自己“没活儿干”或“没薪酬拿”的。进入了商场经济年代，需求经过和当地打交道去揽工，没揽到使命的成果便是员工没活干，没有薪酬发。91、92年单位处在最困难时期，快过年时有外面来单位的人恶作剧说，人家都晒腊肠腊肉，你们宅院里都是晒萝卜干。后来回想里有一两年，爸爸妈妈从前总在谈论那份“下岗名单”，忧虑临到自己头上。那时有的员工和家族会坐火车去沿海区域进烟，倒回内陆赚差价。也有滞留在工地没活干的工人没薪酬，就去给当地给农人收稻子挣钱。在这个转型期，个人的“尽力”变得分外重要。
抛弃的成都铁路员工家族区，偶然有周围的居民来种菜。
和许多二代工人相同，我的父亲终年活动在全国各地“堵塞”的基建工地上，既没有与当地体系树立过联络，也没有一套关于当地的生计才智，因此难以融入城市体系的语境，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也有办法和心理上的堵塞。在广州参加项目招标的几年，我显着能感觉到他的挫折。那种改变简直是肉眼可见的，小时分的回想里父亲是一个神采飞扬的人，由于路途建造喜爱的活动性，他相较于同龄人而言，去过天涯海角许多当地，曾积累了十分多的肉身阅历。他喜爱高谈阔论，常跟我说起山野中的奇闻故事，和不同民族的传统和日子。由于活动，他们的常识不是来自书本，而是从日常阅历中生长出的。喜爱使命改变后，父亲或许不习气当地的那套规矩，也学不会。从广州调回后没过几年，他得了肝癌。
青年时期的父亲（左一）在衡阳铁路大院。
代际隔阂成为困扰铁路家庭的另一个实际问题。铁路工人终身都在活动喜爱，与家庭遍及疏离，我访问过的许多老工人常提起，建筑成昆铁路期间，他们大多两三年才回家一次，可那时他们的孩子现已长大了，所以常常会被孩子拦在门外，哭闹说有“生疏人”敲门。我记住父亲每年回来度假时，我也会感到“严重”，觉得生疏。
此外，为什么铁路安顿片区会成为紊乱失序的代称？贵阳的那位铁路员工说“原因很简略”，除了由于地处火车站这个环境杂乱的“码头”，由于知道自己的父亲有“铁饭碗”，乃至当年还因背靠单位有着一些特权福利，他们有些在读书时就觉得比当地上的小孩“略胜一筹”，有“本钱”触摸一些“规矩之外”的风险事物。更重要的是，这些父亲终年离家，无法尽到引导人物；但一同父亲的威望又在，它会无形中构成一种拉锯与抵挡。不知怎么安放的生命叙事将不少像我外公相同的老工人，困在了时刻的地道里。
我曾问起过许多当年的老工人其时劳作的累，他们常说“那时分年青，不知道累，并且不露锋芒都相同”。他们发自内心地被这项“关乎国家命运”的建造时刻紧迫感推进，这种言语认同一向继续到晚年，乃至现已有些错位了。几位当年的铁路工人会定时相约重走成昆铁路。谈天中，他们常常会很“计较”公共言语对这一工程的叙说，和他们身份的缺失，“为什么纪录片、报告文学、电视节目都说是铁道兵建筑了三线建造的铁路”，他们不在铁道兵的编制体系里，但完成了成昆线一半的工程量。
他们觉得自己缺失了这样一种身份叙说，乃至到现在都耿耿于怀。当他们老去后，这种含义感反而需求自我赋予。本来或许是晚年归属地的家庭，也由于多年离家缺失情感联合。乃至有的铁路工人退休回家后，由于在工地上终年养成的种种习气不被家人待见，自己也无法习惯家庭日子，又回到了工地。
我之前去到过贵州深山中的一个“三线建造”工厂废墟。在那里，我遇到两位重庆援助三线来黔的工人，他们是一对夫妻，两个人就这么守着那一大片废墟。我问他们为什么没有搬走，两个白叟说：“外面的国际现已不是不露锋芒认同的那个了，不露锋芒死都要死在这儿——从前用双手搭建起的国际里。”
“新天使”的回望
在寻访成昆铁路工人之前，我读博士期间研讨的是在世八九十年代的废墟形象。它无形中供给给我从头审视以铁路为代表的这些现代化意象的视角。
铁路作为现代性最典型的标志，它一度代表着前进与文明。当年成昆铁路带着这样一种速度深化内陆内地后，关于它对沿线的叙事言语是，“由于成昆铁路，大凉山至少前进了五十年”。它的一面标志着进展与速度，是物质性的化身；但1970年通车后，当地人对这条“巨蛇”也有惊骇，我传闻其时有位彝族白叟这样描绘它：“躺着都这么长，站起来不知道有多高。”这条铁路确实将这片深山和国家资源和运输网络衔接了起来，但也带来了“外面”的引诱、抵触和暴力。90年代，不露锋芒也曾在报纸上阅览这条铁路注册后的盛况，多少彝族员乃至扒火车去成都，去看看外面的国际。但视界之外，火车进站后，当地的驱赶现已变相产生了。
除寻访当年的老铁路工人外，我也沿成昆老线寻访调研。我常常会在沿线的小站停下来去住一晚，但这些小型城镇大多都越来越空了，许多当地连旅馆都没有。留守的人会摆摆手说：“都去县城了。”铁路衔接的还有一面是，它也进一步把城镇的人与资源都吸纳到了更大的城市。
前段时刻我去探寻了一个抛弃的医院，是六十年代铁路局为其时因修铁路抱病的工人临终调理建筑的。旷费往后，现在旺盛的只要植物，它们在绵长的时刻里早已悄然无声填满了废墟的空隙。我站在空荡荡的病房里，产生了那些困难呼吸声还在空气中某处挣扎的幻觉。
建筑于上世纪60年代的成都矽肺病调理医院，现已完全抛弃。
这些景象都让我忍不住想到本雅明的“新天使”。1921年，本雅明曾在一个画展上看到克利的一幅水彩画《新天使》（Angelus Novus）。他其时花了一千马克买下了它，哪怕日后踏上逃亡之路也带在身边。在他晚年写下的漫笔《论前史概念》中，他将画中的形象比作前史的天使。而这个“新天使”正是面向曩昔的未来使者，它集善与恶于一体，正在灾祸的废墟中掀起风暴。
现代性的劲风把不露锋芒往前推，而“新天使”回头望，望向的是一片废墟。
但或许，“前史只要在不经意时的向后一瞥中，才会产生（前进的）含义”。
结尾
我是不是又到晚了
前些天，我和一个朋友聊起，大约再过十年左右，关于成昆铁路和在那产生的紊乱前史的叙事简直就要完全消失了。不露锋芒这儿说的“完全消失”并不是说这段曩昔在档案中被抹去，而是关于它的社会回想的代际传承，靠人连续的回想停止了。这两年，我暂停了手边其他喜爱，会集时刻和精力做这件事。奢求能比逝世再快一步。
我曾寻访过一位当年成昆铁路上担任写地道标语的工人。碰头时，他瘫倒在躺椅上，脑梗损伤了他的言语神经。好在他的妻子还不能克己说话。不露锋芒坐在他的躺椅边，我只能经过问她的妻子，请她弥补叙说，然后再向他求证，他不能克己允许或许摇头。后来聊到一些喜爱时，白叟如同被带回了曩昔那个时分，整个人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妻子说，他全都记住，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便是说不出来。
这正是做这批人的口述史最困难的当地。但我现在看来，他们的失语，以及巴望回想却失利的状况，是比‘言语再现回想’更重要的部分。或许先承受言语必将失利的部分，才有或许听到前史。本年上半年，我还去到广东韶关的一个铁路工人安顿基地。当我到那里时，小区正在做葬礼。后来我又在那里停留了几日，发现当年的老工人中，好几位都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回想只剩碎片。他们的家里人说：“你要再早来三四个月，他还记住得很，常常都在念。你看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只仅在这儿，每去到一个城市的安顿片区，我都会或多或少听人说起，“你要早来几个月，那个人还活着。”我会一向被这种十分实际的倒计时击打，觉得自己是不是又到晚了。
我上一年加入了一个铁路工人的微信群。群里每一天都有人在互道晨安，雷打不动。几个月前，一位我寻访过的工人病逝，家族在群里发讣告，表达祝福：
“我期望你们活得比他长，比他好。”
撰文/申璐
修改/刘亚光，李阳
校正/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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